Airy Day

台丽《无题》

一九八一年,程锦云死在了上海新华医院的特护病房里,死因胰腺癌。
她当时形容枯槁,死亡成了解脱。
程锦云的一生除去最后的夺走她生命的那场绝症,活得还算顺遂,子女成双,夫妻恩爱。
她看着病房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,目光涣散,最后只认得出自己的丈夫了。
“明台。”程锦云的嗓子干哑,唤了丈夫的名就无力言语。
明台握着她细瘦的手腕,“我在。”
程锦云闭上眼的时候流了泪。
明台替她擦干,现在只剩他一人了。
子女有了自己的生活,明台不愿意和孩子同住,他年纪大了少了年轻时好热闹的劲头,这些年耳鸣的毛病越来越严重,两个孙子打打闹闹,调皮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,他喜欢但受不了吵。
明台现在住在华山路,四十平的房子两个人挤,一个人空。
那栋承载了他年轻时所有回忆的洋房在十年动乱前已经送给了政府。
明台在军统的档案自调往延安起就被明楼销毁了,战争胜利后,他成了家里最根正苗红的那个。
明家的生意破败了,余下的那栋复古洋楼成了他投身无产阶级的阻碍。
明楼自巴黎发来急电让他把明公馆捐了。
明台不懂,兄长的话还是照做了,当时在上海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,都说明家小少爷干革命干魔怔了。
过了不久,动乱开始,明台舍了祖业保了一家性命。
风风雨雨的十年,兄长的成分多少还是牵连到了自己,他飘摇着活了过来。
华山路的房子里,明台拄着拐杖走到窗前坐下,他的手里是一张黑白照片,看上去有些年代,被保藏的很好。
照片上一男一女,男的英俊女的貌美,白色的婚纱不待穿好,丝带还拽在青年手里,摄影师恶作剧般地按下快门记录两人精彩的表情,留下一张颇有趣味的照片。
于曼丽,明台想起那个美丽的女孩。
军校里初见面,他撞见女孩换衣服被狠狠打了一顿,女孩俏丽的脸庞让他眼前一亮,可他漂亮姑娘见得太多,惊艳过后平复了没生旖旎想法。
后来于曼丽殉国,明台没了生死搭档,命里开了个缺口。
于曼丽死的头几年,明台经常想起她,那时是纯粹的悲伤。
接着慢慢地明台想起于曼丽的次数少了,这个人沉在了时光深处变得模糊。
程锦云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,明台当了父亲,人生应该是圆满了,他不知怎么却觉得空。
后来,他们相互扶持着过了许多年才有了第二个孩子,锦上添花,明台喜欢得不得了,满月时阿诚从上海寄来了一条纯金的长命锁手链,明台看程锦云笑语盈盈地替女儿扣上也跟着笑了,笑过以后发现心里那处还是填不满。
明台开始寻找原因,他明明正过着自己最向往的生活,直到有一天整理旧物时翻到了这张照片。
时光本来是最好的药,于他成了最烈的毒。
他命里的那个缺口这些年不但没有愈合,暮然回首已经被风蚀了。
时间深处的人面容变得明晰,细长的丹凤眼,浓淡适宜的眉,淡色的薄唇。
明台记得于曼丽最爱蚕丝的料子,印染着繁复花纹的旗袍,白色的狐皮披肩,凹凸有致的身段,于曼丽在明台的脑海里因为明晰愈加艳丽。
梦魇便乘虚而入,他开始整夜地做梦,闭上眼都是当年在军校的时光,像是重新活过了一般。
王天风,郭骑云,于曼丽一个个旧识粉墨登场。
梦的末尾,总是他坐在窗台上看书,阳光和煦。于曼丽在宿舍里逆光望着他,目光温柔似水,满得要溢出来。
这样的梦让他的负罪感无以复加,他躺在床上握着程锦云的手,整夜睁着眼睛,精神一天不如一天。
明台失眠的第五天,身体吃不消了,当时他在延安的指挥部,正要起身去拿作战策略,一阵耳鸣后就没了知觉。
这一次明台梦到了早逝的母亲,他当时不过三四岁的年纪,矮矮的一个,仰视着母亲端庄秀美的脸,他转头看到对面疾驰而来的黑色汽车,然后是满目的红色。
这个梦幼年时一直困扰着他,他有时不敢睡觉就粘在明镜身边,成年后很少做了。和儿时不同的是满目的红色之后梦还在继续。
他看见了于曼丽,穿着淡紫色的风衣,站在石桥上。
女孩双手负在身后,说陪明少做了这么大一单生意,应该请她去烫头发,看电影,听戏再溜一圈跑马场。
他说自己已经不是明少爷,负担不起那些消费。
女孩抬眼,明眸皓齿,把火柴递给他,只让他陪自己放烟花了。
他迟迟没有接过。
最后她妥协只要听一句新年快乐。
看于曼丽一退再退。
他心软了,陪着放了一段漫天烟火。
也是那一晚,他遇见了程锦云。
除夕的上海街头,程锦云分给他一半栗子说“如果你对每一位漂亮小姐都这样,我可不受你的气。”
这是要他做一个决定。
明台睁开眼,他正躺在战地医院的高级病房里,时间是凌晨两点。
他坐起身把手捂在脸上,眼泪滴在被面上怎么都止不住。
梦里,他把栗子还给了程锦云转身跑回了桥边,他跑了很久却怎么也找不见于曼丽。
程锦云的端庄温婉像极了他的母亲,她宁静柔和是他童年梦魇的救赎。
而于曼丽她艳丽复杂,身世飘零。
从两人相识起,于曼丽的性命一直是未知数,她是死刑犯用刀头舔血的活计换来了自由,可这样自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戛然而止。于曼丽像是从枝头摘下的玫瑰,起初鲜活不知哪一天就会凋零。
明台承受不了再一次看最爱的人死去,所以固执地拒绝爱她,甚至陪她放一次烟花都要犹豫。
可他是最爱绮丽的明家少爷,喜欢碎花领带连西服的内衬都是明亮的图案,他怎么会不爱带刺的玫瑰呢?
直到于曼丽死后的第八年,明台才发现了爱情。
程锦云成为了自己缺憾的救赎,他却陷落在了另一个名为于曼丽的漩涡里,隔了碧落黄泉。
明台抚着照片,抬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想去趟维也纳。
 

评论(37)

热度(556)

  1. 共1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